第93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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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天刚刚泛起鱼肚白,一轮红日便自海面一跃而起。霎时间,晴空万里,海面也被镀上了一层金光。

    阳光穿透稀疏的棚顶,落在地上形成一个个金黄色的光圈。

    晋王仰躺在木板床上,呼吸均匀而又绵长。他一条耷拉在地,半边身子悬空在外,全靠那条架在地上的腿作为支撑。经过这几天的锻炼,显然他已经练就了一身特殊的睡觉本领。

    随着太阳偏移,有一块光斑恰好落在晋王的脸上。他不由地皱起眉头,抬手挡着那恼人地光热,才缓缓地睁开眼睛。他掀起身上的衣物,从床上爬起来,抬头看看又多了几个窟窿的棚顶,不禁由衷地感谢老天爷,这几天都没有下雨。

    屋外,那个被伙伴踩踏的小孩儿,把一个破破烂烂、冒着热气的小篮子递到陈幼安的手里。然后,他舔了舔有些起皮的唇嘴,用渴望的眼神死死地盯着篮子,有些像一条等待投喂的恶犬。

    陈幼安仿佛被这小家伙的眼神触动了,表情温和地蹲下身子,把小篮子放在自己的膝盖上,然后掀开盖在上面的麻布。

    小孩儿的眼睛一下子就放亮了,还不由自主地咽了一口唾液。就在这瞬间,他的饥饿与渴望都表露无遗。

    小篮子的一端放着大约五、六黄褐色的窝窝头,触手粗糙。即便它是热的,吃起来也是又硬又干,还有一股特别的苦涩味儿。另一端则放着两只褐色的根茎状物体,掰开来松软雪白,吃起来却味如嚼蜡。

    还有一小把散乱放着的贝肉干,应该就是那天进村子时他们看见村民晾晒的那些,味道咸腥,吃起来韧劲十足,偶尔出现一些砂砾感和苦涩的味道,应该是贝类的内脏没有处理干净的缘故。

    陈幼安先是取出那只褐色根茎,分别掰下一小块,递到小孩儿的手里。然后就是半个窝窝头、几粒贝肉干……一个人递,一个人狼吞虎咽,这一大一小看起来分外和谐。

    晋王正蹲在水桶边上洗簌,对眼前的这一幕早已见怪不怪了。自从这小孩儿来送饭开始,陈幼安总会分出一些吃食对他进行投喂。

    刚开始,他们也曾试过与这孩子交流。可惜的是,这孩子只会说方言俚语,压根儿听不懂官话,也不会说。

    他们虽然失望,但是转念一想,这样才是正理。从没有离开过村子的小孩儿,又怎么可能知道官话呢。能够当上京官的赵侍中,才是这里最大的奇葩。

    小孩儿使劲地伸长脖子,努力把最后一口窝窝头咽下去。然后,他抬起脏兮兮的衣袖抹干净嘴巴,就朝着来时的方向跑去了。

    晋王与陈幼安把篮子里的东西分食后,便准备再一次拜访村长了。

    这个小渔村简直排外到令人发指。态度稍好的,就是用警惕的眼神打量着他们,不知是听不懂官话还是别的缘故,反正就是拒绝任何的交谈。脾气稍微暴躁的,就直接抄起扫帚对着他们一顿拍打,直到把他们赶出视线之内。

    在这四天里,他们不仅没有探查出赵侍中的过往,甚至连他的故居仍不知道身在何方。

    今日已经除夕,过了这年关就有马车可以回到镇上,他们二人自然就没有继续逗留的借口了。迫于无奈之下,他们只好再次拜访村长,看能不能说动他,好从他嘴里得知赵侍中的一些情况。

    得知二人前来的目的,村长立刻就把脸拉了下来,浑浊不堪的眼睛清楚地透出了厌恶、憎恨。他嚯地从竹椅上站了起来,一手指向门外,“你们走吧,打听那么多干什么!”

    晋王一听,就知道村长定然是知道些什么的。可是,这桩案子好不容易才有点眉目,他是怎么都不肯轻易离开。只是无论他恳求也好,利诱也好,村长始终都是油盐不进,只字不提赵侍中,也不肯带他们去故居。

    僵持了将近两个时辰,依旧无果,晋王与陈幼安只好先行离去,再想想别的办法。

    忽然,有一个人在他们背后,操着满口“乡土官话”,大声地呼喊,“哎,哎,你们别走!”

    晋王与陈幼安回头一看,来人正是那天为首用木棍拦截他们的汉子。

    这汉子气喘吁吁地跑上前,“你们问的那个人,除了我赵二,就不会有人对你们说的。”目露怀疑地打量了他们一阵,目光落在晋王的身上,“还有你刚刚说的那个,想要什么东西都可以是真的吧?”

    显然,在晋王他们与村长谈话的时候,他肯定躲在一旁偷听了。因为,最后一句话正是晋王对村长使出的利诱。

    不等二人有反应,他比划了一个“很多”的手势,“我想要一大堆银子,你们有吗?”

    正觉得走投无路的晋王,突然遭遇柳暗花明,顿时大喜过望。他根本就没有想过要讨价还价,立刻一口答应下来,“可以!”

    赵二想到很多很多的银子,嘴巴也咧到了耳根。忽然,他想起了阿爸所说的话。

    他阿爸说,那两人就连靴子都镶了金线,肯定是京城来的有钱人。祭拜恩人?听起来就像是在扯淡,那副架势看起来倒像是来打听人的。然后,他老人家又说,不管这些人来干什么,留下他们,可以结实地挣上一笔就行了。

    赵二的笑脸僵了一下,眼珠子转了转,目光闪动的都是贪婪。这人答应得这么快,肯定是他要价太低了。银子……要多少银子好呢,十两?不不不,应该是少了。他还没有见过金子呢,而且,金子比银子值钱!

    对!就要金子!

    他飞快地改口说:“不,我现在要金子,你们有金子吗?”

    看见此人奸诈狡猾的神情,陈幼安隐隐觉得不妥,低低地唤了一句“董兄”,想要提醒晋王三思而后行。

    可是,晋王来到这村子后,案子的探查仿佛走入了一座迷城,看似处处有出口,但偏偏无路可寻。

    焦心为外祖父一家翻案的晋王,已经不想继续无休止地等待下去了。他无视了陈幼安的提醒,不加思索地说:“可以,不过我有一个条件,你必须带我们去那人房子看看。”

    房子?赵二的脸色有些为难,“钥匙在我阿爸那里……”

    他想了想,眼神突然一锐,似乎下了什么决心,“那人的事情,可以先告诉你们,等我看过金子,我就想办法带你们过去。”

    回到那间破茅屋跟前,赵二抬手往林子的西边一指,“那人的房子就在那边,”眼中闪过了一丝嫉妒,“是一间特别好、特别大的砖瓦房,没有人带路,你们压根儿就找不到的。”

    赵侍中全家死去以后,他的财产自然就全部都收归村里了。他一早就看好了那间不漏风、不漏雨的砖瓦房,可是就算他磨破了嘴皮子,死心眼儿的阿爸就是不肯把房子给他。

    阿爸这样顽固,他就只好自己挣几个钱来花花。

    赵二在屋子的门口找了一圈,捡了一块木头墩子坐下,然后就说起了那些村中往事。

    晋王和陈幼安也学着他的样子,给自己找了块木头,也蹲坐在了门外。

    “你们说的那人,算起来是我阿爸的堂弟,我的堂叔叔……”

    赵二忽然鬼鬼祟祟地看了看四周,确定周围无人。他才压低了声音,说:“可惜啊,他是个野种!老子听说,那叔婆年轻时长得就更天仙一样,就是不知道跟什么人通奸,还怀上了野种,最后被家里赶了出来。不然,老子那个瘸腿的叔公怎么会讨到一个天仙似的婆娘,听说还识字呢……”

    听到这里,晋王与陈幼安都露出了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,难怪……村子所有人对赵侍中都是□□|裸地漠视。

    在这个封闭的小渔村里,京官到底是怎样的大官,村民都是没有什么实质性概念的。但是,通奸、奸生子,无论到哪里都是被人鄙夷的存在。

    一方面,村子里出一个大官,肯定会惹得旁人羡慕,说出去也与有荣焉。但另一方面,这个大官是个奸生子,如果暴露出去了,全村都要完蛋。

    这样两难的情况下,也难怪村民对赵侍中是漠视的。

    “后来,我那瘸腿叔公出海的时候死了,叔婆他们母子就被赶到林子那头去了,”赵二皱起眉头,似乎在努力地回想。不一会儿,他猛地一拍大腿,“对了,瘸腿叔公死了没几天,叔婆就把儿子都送到镇上的书院了……那时,大家都说叔婆是跟以前的骈头好上了,要把他们母子赶出村里……”

    “后来,那人考上了什么才的,村里的人听说他能当大官,那些要赶他们走的话,才慢慢地消停下来……不过啊,基本上都是当这两人不存在的……”

    晋王的眉头渐渐收拢,不存在?那等在码头、传出讣告的赵氏族人是谁?

    他这么想着,然后有些疑惑地问道:“那你们怎么知道那人的死讯?”

    “官府来人给他修坟,还是我阿爸去接待的呢,我还能不知道吗?”赵二不耐烦地挥挥手,仿佛晋王问了一个蠢问题。他的脑子转了转,想到那金子还在这两人的手里,也就按耐下脾气,快言语地解释了几句。

    “叔婆死以后,买来照顾她的那个小妞,就去镇上说要给那人报信,然后就回来吊死在叔婆的灵前了,”说到这里,赵二还叹息一下,“那真是个不错的丫头,其实我们也不知道那人回不回来,什么时候回来,结果就等来了官差……”

    熟知贵族行事手段的晋王,总觉得那个丫头很像是大家族培养的死士。完成使命回去汇报,然后抱着秘密一起死——浓浓的死士作风。

    陈幼安好看的眉头微皱,这样看来,更像是有人利用赵侍中母亲的死,把赵侍中引出京城,然后进行杀人灭口。

    他再想深一些,这位赵侍中的母亲,也是个神秘的人物呢。

    一个寡妇,就算有点识字、有点见识,但光凭依靠自己,也是极难供养出一个进士的。

    毕竟,家里没有了当家的男人,就等同于没有了收入。而且,她还是一个家族弃女,不说娘家依仗,就连一个铜板的嫁妆都没有。仅仅靠家里的几分土地刨食,就连一日三餐都难以为继,更别提购置笔墨、束修,还有给先生的四时孝敬了。

    陈幼安也是经历过苦日子的人,如果没有长姐当年的那笔钱财,估计也没有现在的他。想起长姐,他的心情有些复杂。

    很快地,他在心里摇了摇头,把不合时宜的思绪都抹甩下去,然后问道:“你的那位叔婆,到底有什么出身来历啊?”

    “老子怎么知道?”赵二嗤笑,“应该是镇上的人家吧,不然谁有这个闲钱教那些个赔钱货识字啊!”

    晋王和陈幼安心里愈发地沉重,这座迷城看似有一个路口,但是却通往了下一个更幽深的迷城。他们只好希望,能够从那故居能够发现些什么,不过,就怕赵侍中母亲死的时候,那间屋子里有价值的东西都已经被人打扫一空了。

    赵二的眼珠子仿佛黏在他们二人身上,滴溜溜地转动着,仿佛在寻找什么。目光里都是掩盖不住地贪婪,他搓了搓手,“看,这些你们都知道了,说好的金子呢……总该给老子看看吧。”

    晋王伸手从怀里掏了掏,摊开手掌心后,只见上面放着一枚拇指头大小的金锭。虽然个头不大,但在阳光底下,散发金灿灿的光芒。

    就连碎银子也不多见的赵二,眼睛一下子就睁大了。他不由自主地从木头墩子上起身,向着晋王的方向走了两步,眼里、心里都被那金灿灿的光芒占据。他的眼神陡然一变,探手向前扑去。

    晋王眼疾手快地避开了赵二的动作,把金子收回自己地怀里,“你现在金子也看过了,我们什么时候能看过那间屋子,这金子就什么时候给你。”

    如今,他也算是长了一个心眼,知道一手交钱一手交货。现在货还没有到齐,怎么能让他交钱呢?

    赵二贪婪的目光,依旧停在晋王的胸前。过了好一会儿,他才移开目光,往地上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,“你们给老子等着,弄到钥匙就带你们过去。”

    然后,他就往来时的方向走去,还没等迈开两步,又回过头来再三叮嘱,“那些金子已经是老子的,你们可别把它给了别人,不然……”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凶光,摞下一句狠话,“不然,你们就等着归西吧!”

    不知为何,陈幼安看着赵二离开的背影,心里总有些隐约的不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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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京城的夜空一片灰蒙蒙的,盐粒似的雪花正在随着寒风四处飘散。

    灯火通明的太华殿内一派静谧,既没有丝竹之音,也没有轻歌曼舞,寥寥无几的皇室成员正在进行除夕家宴,也是今年的最后一场宴席。

    就连,大殿内来了一位年幼的新成员,那就是晋王的长子,皇帝的长孙。大家也仅仅是开宴之前,围上去逗弄了一下。

    毕竟,在这个冷清的宴席上,埋头苦吃才是大家的主旋律。

    吴氏借着举箸的动作,时不时悄悄抬起眼睑观察上首的皇帝,发现他也没有怎么注意到阿鹰。她低头进食的时候,余光不经意地撇到身后的襁褓,心里愈发地不是滋味儿。

    她原本以为,丈夫和宁王都不在京城,父皇他老人家定然是寂寞难耐的,看见孙子的时候,心里定然会有几分惊喜。

    她的想法很好,可惜就错在,把老父皇当作一个普通老人,而不是一个执掌朝政多年的老皇帝。

    姜素敏放下银箸,微微抬头,正准备掏出手帕,目光就被斜对面的宁王妃万氏所吸引了。

    虽然宁王妃一脸厚重的脂粉,但已经掩盖不住她的暮气沉疴,纸片儿已经无法形容她的瘦削。即便已经努力地想打起精神来,但她的腰背还是止不住地发软,使得她看起来份外萎靡。

    姜素敏用帕子拭了拭嘴角,低垂的目光中带了些黯淡,心里不禁响起一声叹息,万氏她……怕是快熬不住了啊。

    和所有的宴席一样,庆和帝走的时候顺手就把爱妃一起牵走了。

    从地上起身后,吴氏发现姜母妃已经不在场时,内心其实是奔溃的。

    看着大殿内的其他人一个接一个地离开,她不由地尴尬万分。像万氏那样,她们俩同为皇家的媳妇儿,理应跟着自家的亲婆婆回到宫殿守岁。但是,丈夫曾经交代过,让她今年跟着姜母妃守岁。然而,姜母妃不在这里,难道她要自己摸上门去?

    看着天空上飘落的雪花,庆和帝先是伸手把姜素敏斗篷的兜帽戴上,然后牵过她的手,“来,爱妃陪朕走一小会儿吧。”

    “好。”姜素敏微笑着点点头,一脸温顺的样子。

    刚刚走下大殿的台阶,她就想起了一件事儿——今晚晋王妃要跟着自己守岁!

    姜素敏连忙拉着庆和帝停下脚,有些急切地吩咐,“红绸,你赶紧回去大殿,把晋王妃接到长泰宫。”

    红绸领命后,便向两位主子屈膝告退了。

    想起百日宴时吴氏的那个眼神,庆和帝的眉头不由地皱起,长泰宫里还有阿建和阿佳呢,早知道就不应该答应大儿子的请求。

    “吴氏还有阿鹰,今晚就拜托爱妃了。如果吴氏有对爱妃不敬之处,只管苛斥就是,不用顾及那么多。”

    姜素敏觉得有些奇怪,他这样的规矩人,怎么突然说出这么没水准的话呢?

    理论上来说,有权力斥责这些王妃的,就仅仅是皇后一人而已。就连王德妃她们,都是没有权力责罚王妃的。就好比是一群小妾,怎么能够责罚正儿八经的主子呢。

    奇怪归奇怪,既然男人愿意为自己做脸,姜素敏还是一脸愉悦地答应下来。至于具体怎么做,那就具体情况,具体分析吧。

    庆和帝对上那双笑意满满的、深邃的眼睛,只觉得有一瞬的神魂颠倒。那双眼睛不再心里的影子重叠,仿佛已经有了自己的轮廓。他伸手搂过眼前这人,压制下心底的蠢蠢欲动。

    这突如其来的拥抱,使得姜素敏有些错愕,但是迟疑间仍是伸手回抱了他。

    半晌,庆和帝才松开怀里的人,眼中似乎有柔光闪过。他抬手轻轻地弹落那兜帽上的落雪,然后才牵着她往长泰宫走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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