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6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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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暮色中的乡野彷佛被夕阳镀上了一层金光,村落那边有炊烟冉冉升起,端的是一派乡间景致。青绿肥壮的稻穗间,闪烁着碧波粼粼的水光,褐色的田垄在其中交织分布。

    肤色黝黑的农夫们都扛着锄头、钉耙,膀大腰圆的农妇也跟在他们的身后。忙活了一整天以后,农妇们都说着村里的一些家长里短,比如谁家和谁家结亲了,谁家又和谁家吵架了。

    不过,今天和平日有点不一样。一片哒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,人烟稀少的官道上来了一队马车,打破了这个偏远小山村的宁静。很快,他们就消失在官道上了。

    “哎呦,那看那个后生真是白净好看,比村长家那小子还好看哩。”

    “是啊,就是身板不怎么结实,怕是做不了重活。”

    前头走着的农夫回过头,趁着这些婆娘还没说出更离谱的话之前,就冲着那些农妇大声喝道:“还不闭嘴!就知道满嘴胡话的臭婆娘!那些都是贵人!贵人!”

    他是有些见识,一看那些人的装束,还有那膘肥体壮的马匹,就知道这些不是普通百姓。应该是县衙的老爷差不多,还可能比他们跟厉害。

    那些农妇听见“贵人”二字后,面面相觑,“该不会是去林子那边的吧……”

    那农夫扭头看看已经走远的车队,才回过头来压低声音,神神秘秘地说,“应该就是了,前年也好像有那么一队人来过呢。估计啊,那些人里头,原来是贵人呢。”

    有一个农妇听见后,向着林子那边的方向“呸”地一声,吐口吐沫,“还贵人呢,那边的都是最低等的罪民!”

    关驸马带着车队疾驰了一段路,终于在天黑前赶到这个地方了。他没有着急往姑母一家落脚的地方去,而是先是去拜访了一下管理这里的衙役。

    流放,可不是简单的离乡别井生活就可以了。经历长途跋涉,到了地界以后,他们就要被集中看管起来,到时候会被分遣当差、为奴、或是种地。无论是哪一种,他们都只有两点一线的生活。哪两点呢,就是服役的地方和暂时的容身之所。

    因为有关驸马这个皇帝女婿打点过,董家人算是比较幸运的一拔。太过肮脏的伙计都没有分派到他们的头上来,女眷就是分到缝制军服的活儿,男丁则是干的力气活居多。

    关驸马留下一点“小小心意”后,就离开了衙役的屋子。他便沿着水流走进这片流放罪民的聚居地,目之所及都是低矮的茅草屋。那里不断有些人进进出出,偷偷地打量着这个衣着光鲜的陌生人。

    可能因为董家人有“上头”照顾,他们被分到的茅草屋就在水源的附近,虽然暴雨连连的时候有被水淹的危险,但在日常生活中是绝对的便利。

    这时,前方传来一阵争吵的声音。

    “一边去,一边去……这河水是给国贼用的吗……”

    关驸马距离声音传来的地方有点远,伸长了脖子也只能看见隐约地看见,彷佛有几个妇女围着一个人在推搡。他着传到耳边的话,心里就觉得不对劲,国?这里就应该只有姑母一家背着这样的罪名了。

    想到这里,他不由地加快脚步。

    “国贼怎么配吃粮食,”这样的话音刚落,那些妇人手里的动作就变了。推人的动作停了下来,她们转而上前抢夺那人怀里的小木盆。

    一直没有反抗还手的人,先是一个转身把怀里的小木盆放在地上,捡起地上放着的粗木棍。她紧紧地木棍握在手里,往前一抡,把上前的妇人全都吓退。她的眼神变得伶俐,“诸位莫要胡言,董氏一门从来就不是国贼。”

    “姑母?”

    那些妇人仔细地打量着来人,衣裳的料子从来都没有见过。她们再来回看看双方,来人明显是对方认识的。自觉占不到什么便宜,她们就只好散去了。有一个看着满脸横肉的妇人,满是不甘地回头对着二人淬了一口,口里骂骂咧咧地嘟囔着“国贼”。

    关驸马没有理会那些粗俗的妇人,声音满是梦幻和惊讶,“姑母?”

    关氏看见侄子突然出现,惊讶一点儿都不比对方少。突然,她意识到自己身上满是狼狈,有些尴尬地理了理散落的发髻。谈后,她才抿着嘴唇笑了笑。

    曾经的公府贵女,穿着粗布麻衣就像穿着绫罗绸缎一样自如。关氏看起来苍老了不少,散落的发丝间夹着一些银丝。她原本保养得宜的双手,不仅也变得粗糙,甚至手背还多了几道鲜红和陈旧的划痕。

    关驸马看着眼前的姑母,喉间像是被异物哽住了一样,什么话都说出来。他深吸一口气,希望能够压下心里的酸楚,“姑母,那些人……总是这样找麻烦吗……她们总是这样欺负你们……”

    关氏没有多言,弯身抱起那个小木盆,招呼着侄子说,“来,咱们变走边说吧。我要赶着回去生火做饭呢。”

    关驸马从关氏手里抢过小木盆,表示他来拿着就好了。他低头一看,里面都是一些不知名的、奇形怪状的褐色根茎,还有一把青色的野菜。他的姑母锦衣玉食地过了三、四十年,如今却……心,就更酸了。

    关驸马跟着姑母的脚步来到成片的茅草屋跟前,估计这就董家的落脚地吧。只见他的小表弟,董家的嫡次孙,董复光着膀子,正在挥舞着钝刀“嘣、嘣、嘣”地砍柴。

    关氏顺着他的目光看去,语气里多了些唏嘘和骄傲,“家里的男人都服役去了,柴火也没有功夫砍,阿复就主动为我分忧。”

    今年只有十岁的董复看见来人,便放下手里的砍柴刀,取过一旁叠放整齐的外衣穿好。他不穿着外衣砍柴,就是害怕木屑飞起的时候,把衣服弄脏了、弄坏了,劳累母亲要为他缝补。他利落地扎好腰带,然后走过去抱拳行礼,“母亲,”目光落关驸马身上,“表兄。”

    关驸马的眼神落在这位小表弟身上,一眼就看见他左眼眉梢上,那里有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瘢痕。他不禁伸手向前,“这是?”

    董复的眼神坚毅,浑然不觉地说:“没有什么,不过打架打输了而已。”

    流放罪民的聚居地,也像外面的社会一样,人都是分三六九等的。和外面不同的是,这里分等依据的是身上背着的罪名。无论大家犯的都是什么事儿,通敌国罪名成立的董氏一门,都是最让人瞧不起的、戳着脊梁骨骂的那一种。

    关氏受到欺负和排挤后,也改了在京城时刻彬彬有礼的样子。出门打水,洗东西,她的身边都带着防身的大木棍。作为孩童的董复,他不想被欺负,就要在孩子堆当中摸爬打滚,用拳头打出一片天地来。打架嘛,自然有输有赢的。

    “阿复,带着你表兄去看望一下祖父吧。有客人来,他定是很高兴的。”

    董复的目光重新落到母亲身上,仔细一看。他的眼神就变了,像是一头准备伏击猎物的小豹子,“母亲,可是那些人又欺负你了?!”他的眼睛半眯着,锋芒都掩藏在眼睑之后,似乎心里在盘算在什么。

    “没有的事,只是不小心滑倒了而已。你还不去带着你表哥去你祖父屋里!”

    屋子里点着一盏昏暗的灯,劣质的灯油使得烛火明明灭灭的,时不时有黑烟从火焰中冒起。

    关驸马推门进去后,只见屋子里只有一张放着烛火的桌子,有一张简陋的木板。可以轻易地看出,拼凑家具的人手艺并不怎么好。简陋的上,躺着一个粗布麻衣、白发苍苍、瘦小佝偻的身影。

    董复走上前去,眼睛有点湿润,“爷爷,您看,谁来了。”

    关驸马很震惊,一代英雄,何至于此?

    在董复的搀扶下,慢慢的坐起了一位老人。他缓缓地睁开眼睛,看着来人,“是关家的二小子啊,”突然凌厉的眼神,可以看出他马背上曾经的英姿,“是京城发生什么事了吗?”他的声音几近于无,不凑上前都是听不清楚的。

    一路长途跋涉后,董疏从戎一身积攒下来的病痛,就在这里开始爆发。一开始他还能硬挺着的前去服役,可惜这里缺医少药的,病情也就越来越重了。多亏关家的打点,他的劳役才可以让儿子替他完成。不然的话,只要罪民一天还喘气,就会把衙役拖去服役。

    雪上加霜的是,每天都有一些罪民围着他们日日谩骂中。董氏死去的英灵,也被他们极尽侮辱。

    就在这精神的打击下,他的脊梁渐渐地弯了下去。如今,他已是日薄西山,随时就会夕阳西下了。可是,就算活得再难,他也要等待一个机会——董氏得以洗刷冤屈机会。至于如何振兴董家,他就把它托付给了嫡次孙,甚至让他改名为“复”。

    关驸马在董疏凌厉的眼神中,详细地把京城这两年的发生事情都说个清清楚楚。最后,他重点地提了提,皇长孙出生了。

    “皇长孙啊……”董疏无声地喃喃,眼神也随之有那么一瞬间发亮,他一直等着的机会,应该是来了。他看向关驸马,“麻烦……替老夫带一样呈递给陛下吧。”

    翌日,前淮乡侯董疏,与世长辞。

    他平静地躺在本板上,满是沟壑的脸上带着满足的笑意。他的嘴角有些红褐色的血迹,他的手指都是凝结着的血痂,他的身上的衣裳却遍布血色的小楷。

    由于前去服役的时候,天才刚刚放亮。董家健在的男丁们,怕打扰父亲(伯父、叔叔),都是在他的茅屋前磕一个头当作是每日的请安问好。然后,他们就跟着大部队去开始一天的劳役了。

    因此,董复就是身在现场唯一的男丁。他迈步上前端详着爷爷满足的样子,然后低头通读了那写在衣裳上的血书。他后退了两步,跪倒在地上,“砰砰砰”地用力叩首,一字一顿地立誓,“爷爷,复定不负您的期望。董家定会在孙儿的手再次崛起,祖宗的清明必不受污。”

    接下来,董家就陷入了一片忙乱。

    因为按照旧例,罪民死后就是一张破席子卷好了,然后就推到山沟里。在关驸马的软硬兼施下,那位衙役才同意给董家男丁半天的时间,让他们能够披麻戴孝、安葬长辈。

    看在银钱不少的份上,那位衙役还好心叮嘱说:“这地放荒凉得很,要是你们把人葬山上了,就要自己看好了。若是被什么野兽给刨起来吃掉了,也不是没有的事。”

    等待董家把一切的丧事都办妥以后,关驸马才接过那个放着血书的匣子,一路马不停蹄地疾驰回京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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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夜已深,勤政殿里的灯光还没有熄灭。

    洪涛不着痕迹地换了换自己的重心,看看一旁的沙漏,再看看主子。

    自从庆和帝和楚国公详谈后,就宣召关驸马前来,命他说了一下前淮乡侯去世的场景后。庆和帝听完以后,神情就变得更加神秘莫测。就连批阅折子得时候,他的心里都不知道在想些什么。

    “陛下,时辰有些晚了,不如好生安歇吧。”洪涛心里盘算着时辰,不得不硬着头皮劝道。

    庆和帝彷佛被他从沉默中惊醒,先看看沙漏,再看向洪涛,“你说,朕是不是……”话还没有说完,就话锋一转,“去长泰宫,朕要去看看贤妃母子了。”

    洪涛控制着自己,不要去想主子那半句话的未尽之意。他就听见主子要去长泰宫,就马上弓身领命,前去为主子安排好出行的御辇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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